“呼…”李道通长长舒了口气，放下茶杯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带着食物碎屑的饱嗝，脸上混合着逃过一劫的庆幸和更深的尴尬。他赶紧支支吾吾地开口，声音里带着心有余悸的嗡声和浓烈的谄媚：“林…林腐竹……呃……见…见笑了……实在是……”他又清了清嗓子，这次顺畅多了，“嘿嘿嘿……从来没吃过……这么多的好菜！天上飞的，水里游的……样样都地道！香！太香了！”他一边说着，一边下意识地搓着油乎乎的手，努力堆起笑容。
林青含笑听着，姿态优雅，茶雾在她面前柔和地晕开，却丝毫未能软化她眼底深处那一抹掌控全局的审视。
而苏焕，自始至终静默如山石，他的注意力从未在那杯救场的茶或李道通的羞涩上停留半分。他的目光如同凝固在紫檀箱子上，又穿透它，牢牢锁定着林青的一举一动。
林青只是对着李道通微微颔首，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安抚：“李师兄喜欢便好，想我与大丘山也是颇有渊源，师兄在这里可以尽管享用，不用客气。我这里虽地处山野，但天南海北的厨子倒也请了几个，山珍海味不敢说，只要师兄想吃的，总能寻摸来。这里环境也好，师兄不妨多住些时日，慢慢品尝，权当……散散心。”
苏焕心头登时警醒，他身体微微撑起，如拉满的弓弦，正要开口提醒李道通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缓兵之计。
然而，还不等他把话说出口，李道通却已抢先一步，含混不清地应道：“好啊好啊！这主意好！师兄我正愁没地方打牙祭呢！”他一边说，一边又抓起一只肥美的蟹腿，塞进嘴里“咔嚓”一声咬开，吮吸着鲜甜的蟹肉，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满足和欢喜。
林青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紧绷，在李道通爽快应承的瞬间，悄然松动了半分。她不易察觉地朝身后侍立的仆役们递了个极淡的眼色。
那些如同影子般无声侍立的仆人立刻会意，动作轻巧如狸猫，悄无声息地躬身退出了雅室，连门扉合拢都只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一时间，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杯盘狼藉的桌面、弥漫的酒肉香气，以及三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。
窗外，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，山风掠过湖面，吹得窗棂呜呜作响，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。只有李道通咀嚼蟹壳的“咔嚓”声和满足的哼唧声，成了这诡异寂静中唯一的声音。
苏焕僵在原地，他的手放在座椅把手上，指尖冰凉。他看着李道通那副没心没肺、只顾大快朵颐的模样，又看看林青白皙的脸上那副成竹在胸的平静，一股忧虑涌上心头。
师兄……你到底在想什么？
眼见时机已经差不多了，林青的目光终于从李道通身上移开，落回桌上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。她那只放在箱盖上的手，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木纹，仿佛在掂量着箱内之物的分量，也像是在酝酿着什么。
片刻后，她抬起眼，看向依旧埋头对付蟹腿的李道通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清晰：
“李师兄，”她顿了顿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，“小妹听闻，当年钟元易仙长曾亲赐师兄一件宝物，名曰‘天禄衔环樽’。此物神异，传闻乃前朝遗珍，能通幽冥，晓天机，小妹心也是一心向道，对其向往之已久，可惜缘悭一面。如果师兄能让我看一看，我愿以……”
她的话音未落，甚至连筹码都未说出口，对面的李道通却像是早已等得不耐烦。他那只油腻腻、沾满蟹黄的手，竟在百忙之中飞快地探向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灰布囊，手指在里面胡乱掏摸了两下，随即看也不看，如同丢弃一件碍事的杂物般，将一团灰扑扑的东西朝着林青的方向随手一抛！抛出之后，那只手上还拿着一只蟹腿。
“喏！不就是个破酒樽嘛！想看就拿去！”李道通嘴里塞着蟹肉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，眼皮都没抬一下，仿佛扔出去的只是一块擦手布。
那团灰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，不偏不倚，正落在林青面前的紫檀木箱盖上，发出“噗”的一声轻响。
林青的瞳孔骤然收缩！她脸上那层镇静瞬间碎裂，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。她甚至没顾得上擦拭溅到箱盖上的几点油星，几乎是下意识地，双手闪电般探出，一把将那团灰布抓在掌心！
动作快得带起一丝风声！
然而一旁一人比林青还要震惊，苏焕整个人直接站了起来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，他死死盯着林青的手，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。
师兄……你就这么轻易地交出去了？！
林青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，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不那么急切。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团油腻腻的灰布，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布团散开，露出里面包裹之物。
那并非苏焕想象中的流光溢彩、宝光四射的奇珍，而是一件极其古拙、甚至可以说有些……不起眼的青铜器。
它形制似樽，却比寻常酒樽小上许多，约莫只有一个香炉的大小。通体覆盖着一层深沉内敛的暗绿铜锈，斑驳陆离，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风霜。
樽身线条简洁流畅，并无过多繁复纹饰，只在腹部浅浅地浮雕着一圈细密连绵的云雷纹，古朴而神秘。最引人注目的是樽口处，并非寻常的敞口，而是巧妙地铸造成一只形似天禄（貔貅）的神兽头颅，兽口微张，口中衔着一枚小巧玲珑、同样布满绿锈的青铜环。那环不过指头粗细，环身浑圆，环内中空，环壁极薄，历经岁月侵蚀，边缘处甚至有些模糊不清。
整件器物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厚重，仿佛从历史的尘埃深处走来，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。
林青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，牢牢钉在这小小的铜樽上。她屏住呼吸，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，小心翼翼地避开兽首和衔环，轻轻抚过樽身冰冷的铜锈。她的指尖在那些云雷纹上缓缓移动，感受着凹凸不平的触感，眼神专注得近乎痴迷。
她捧起铜樽，凑近眼前，借着桌上明亮的烛火，细细端详。光线透过厚重的铜锈，在樽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。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樽体，从兽首狰狞的眉眼，到衔环光滑的弧线，再到樽腹云雷纹的每一个转折……最后，她的视线落在了樽的底部。
那里，在厚厚的绿锈之下，似乎隐约可见两个极其古拙、笔画繁复的阴刻篆字！
林青的心脏猛地一跳！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。她强自镇定，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底部的浮尘和油渍，试图辨认那模糊的字迹。
她认真的看着，瞳孔深处骤然爆发出难以遏制的狂喜！虽然字迹被铜锈覆盖了大半，但那独特的笔画走势，那深藏不露的韵味，与云崖老人手札中记载的、袁方化留下的符号特征，以及他手中的螭龙纹方鼎上的文字，竟有八九分相似！这……这难道就是……
林青双手捧着那尊青铜樽，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铜锈与云雷纹的凹凸，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，死死钉在樽底和樽内被绿锈半掩、笔画古拙的篆字上。
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，几乎要撞碎肋骨！是它！真的是它！与螭螭龙纹方鼎上的符号同源，与云崖祖师手札中袁方化留下的残符暗合！那“丹山”之秘，那“天通”之兆，那足以撬动天地巨变的枢纽……近在咫尺！
狂喜如同岩浆般在她眼底翻涌，五年布局，无数心血，机关算尽。她将天禄衔环樽拿在手中不断观瞧。
“唔…咳咳！”一声含混的嘟囔伴着被噎住的咳嗽声突兀响起。
只见李道通正被一大块蟹腿肉噎住，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半碗冷汤灌下去，喉咙里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响，好不容易才把那块肉冲下去，随即又抓起另一只蟹腿塞进嘴里，含糊不清地嚼着，油汁顺着乱糟糟的胡子往下淌。
他一边啃，一边用油乎乎的手背抹了把嘴，眼皮都没抬，仿佛刚才丢出去的不是关乎天地秘密的重宝，而是一块啃剩的骨头：“嗝…那个破酒樽啊？你喜欢？喜欢就拿去玩吧！”他声音洪亮，带着吃饱喝足的满足和一丝漫不经心的慷慨。
林青脸上瞬间狂喜，随即如同冰雪消融般绽开一个极其灿烂、甚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笑容！她捧着樽的手微微颤抖，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，几乎要脱口而出答应下来！天禄樽！就这么…到手了？！
然而，李道通接下来的话，却像一盆冰水，兜头浇下！
他费力地咽下嘴里的蟹肉，又灌了一口茶，这才抬起头，他咧开油光光的嘴，露出沾着蟹黄的大牙，对着林青，用一种极其认真、却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补充道：
“放心！师兄我保证——这一件，是‘原件’！”
“原件”二字，他咬得格外清晰，甚至还伸出油腻腻的手指，在空气中煞有介事地点了点，仿佛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。
林青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，那灼热的狂喜瞬间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错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！她捧着天禄樽的手，下意识地收紧。
